【山西苯胺泄漏乱象】
瞒出来的水危机
事发5天后河北邯郸突然停水,山西苯胺泄漏才曝光。
挤出来的路线图
官方披露上报过程,称“专心治污”才致“迟报”。
吹出来的假荣誉
天脊集团名为“环保先进”实为“污染大户”。
管不了的大企业
潞城市环保局对天脊集团的监管仅限于“目测”。
2013年1月9日上午,山西潞城郊外冰天雪地,数千名军人、武警、民兵、工人身着迷彩服或制服,戴着白色口罩、厚厚的手套,脚穿胶鞋,在一条蜿蜒的已经结冰的小水渠里刨冰掘土,将敲碎的坚冰装入特制的编织袋内,搬到岸边。狭窄的省道上,大型挖掘机、货车、军车、指挥车来回穿梭,一顶军用帐篷搭建在小桥边。
这生化危机般的场景并非演习也非演戏,而是山西苯胺泄漏事故后应急抢险救援的现场。截至9日16时,5000余人已累计清冰约1250吨,累计回运污水2648吨。
然而,掘地三尺,为时已晚。约10天前,8.7吨污染物已进入当地最大河流“浊漳河”,直接危及下游晋冀豫三省数百万人用水安全。
毫无征兆的大停水 引出苯胺泄漏事故
1月5日下午,河北邯郸市突发大面积停水,由于事先毫无征兆,引发市民抢水储水风潮,矿泉水被抢购一空,价格随之上涨,恐慌情绪蔓延。
在经过数小时猜测之后,邯郸市民终于等到了停水的官方解释。邯郸市政府当晚通报称,5日下午,邯郸市接山西省有关部门通报,漳河上游浊漳河山西境内发生了事故性污染物排放,市政府决定停止从水源地之一的岳城水库取水。
在邯郸停水事故的倒逼下,瞒报5天的山西苯胺泄漏事故浮出水面。
根据山西省政府通报,2012年12月31日7时40分,山西天脊煤化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(下称天脊集团)的子公司天脊集团方元公司的巡检人员发现苯胺罐区编号为Y602B的苯胺储罐下方的一条输送软管破裂,导致38.7吨的苯胺泄漏,其中30吨被当地紧急拦截,但是仍有8.68吨苯胺流入浊漳河。通报未给出泄漏的准确时间和泄漏量的测算依据。
根据设计结构,事发的苯胺罐区是一个由一道两米左右高墙围起来的封闭区域,罐区有一根管道分别与雨水处理池和事故池相连,下雨天,通往雨水处理池的阀门打开,罐区的雨水经由地形引导流入管道进入雨水处理池后排出;不下雨时,这道阀门是关闭的,一旦发生苯胺泄漏,苯胺将会通过管道进入事故池。
蹊跷的是,事发当天并未下雨但雨水池阀门竟然开启,泄漏的苯胺通过管道,流经雨水池,进入排污渠,一路畅通无阻奔流约30公里进入浊漳河。这个细节引发公众对企业偷排的质疑。
另一个细节也不可忽视。苯胺从肇事工厂流出约15公里后,进入废弃干涸的黄牛蹄水库,若提前堵死水库出水口,苯胺即可轻易被截流。按照山西官方的通报,此次泄漏事故发生后,黄牛蹄水库“截留了30吨苯胺,只有8.68吨苯胺排入浊漳河”,但并未说明为何流出了8.68吨苯胺。
规定3小时内上报 长治却迟报了5天
在外界“挤牙膏”般的追问之下,媒体拼凑出了苯胺泄漏事故信息报送路线图的大致轮廓。
2012年12月31日7时40分,天脊集团发现苯胺泄漏;16时30分,天脊集团就泄漏事故向潞城市环保局进行了电话汇报,并上报了材料。
当天18时,长治市环保局接到企业报告泄漏苯胺1-1.5吨,报送市政府后的结论是自行处理。
5天后,2013年1月5日上午,山西省环保厅接到国家环保部的通报后通知长治方面;11时,天脊集团向长治市环保局报告苯胺泄漏达8.68吨;17时,长治市书面报告省政府,省里报告国务院。5日下午,长治市向下游河北、河南方面通报有关情况。
根据国务院颁发的《国家突发环境事件应急预案》规定,2012年12月31日7时发现事故,最多三个小时,即当天11时之前,国务院有关部门应该接到报告。然而,事故瞒了5天。
1月5日下午,160公里之外的河北省邯郸市全城停水,紧急启用备用水源。不久后,漳河下游的河南省安阳市对外通报,该市境内岳城水库、红旗渠等部分水体有苯胺、挥发酚等因子超标。
1月7日上午,长治市市长张保正式承认事故迟报5天,并向社会道歉。张保解释称,天脊集团最初上报的苯胺外泄量是1-1.5吨,市政府认为属一般安全生产事故,企业有能力自行处置,没想到最后实际外泄量为38.7吨,发展成为环境污染的大事故。
国务院应急专家组专家刘铁民接受央视采访时说:“像苯胺泄漏造成环境污染这样的泄漏事故,它的风险极高,说没有想到,证明处理这样的危机事件的时候,第一缺乏风险意识,第二,缺乏处理危机事件的一些能力。”
自吹投资3亿搞环保 实为超标排污被查
长达5天时间,泄漏事故的消息秘而不宣。长治市政府和肇事企业称这5天启动了应急预案“专心治污”,然而,早报记者多次走访沿途村民发现,有村民将用于吸附苯胺的活性炭搬运回家,也有村民直到看了电视密集报道后才知道家门口的“大事”,甚至有村民表示“严禁人畜饮用河内废水”的警示牌也是直到5日之后才出现的。
事实上,村民的反应不仅体现了当地“应急”工作的“低调”,也反映了当地人对天脊集团污染的习惯。
据潞城市沿途村民反映,天脊集团排污渠已经有20多年历史了,一年四季都在外排污水。紧邻肇事企业的三井村有400多户人家,77岁的王水龙老人养了30多头绵羊,老人告诉记者,村民都知道水有毒,从不用渠里的水。2011年,他的一头羊误喝了渠水,转了几圈口吐白沫后死亡,“以后再也不敢喝那里的水”。据老人介绍,有一户养羊的家庭,因喝了渠水,去年死了七八头,此后天脊集团赔钱了事。
王都庄的村民介绍,渠水常年不断,夏天气味刺鼻水体泛红,冬天稍好,但靠近就能闻到味道,一旦遭遇干旱,村民万不得已偶尔使用渠道浇灌,“有时庄稼没事,有时就活不了,完全靠运气。”
潞城市环保局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,他曾接到过附近村民的举报,但以空气污染居多。然而,潞城市环保局对此无能为力。
天脊集团号称“国内生产规模最大、市场占有率最高的高效复合肥生产基地”,头顶“中国化工节能减排20强”、“中国企业环保500强”、“山西省节能减排先进单位”等多项环保桂冠。
2012年12月19日,《长治日报》报道称,近10年时间,天脊集团累计投入环保资金达3亿多元,“这不仅体现的是天脊集团高度的社会责任感,也凸显了天脊决策者‘企业不消灭污染,污染便会消灭企业’的高屋建瓴。”
12天后发生的苯胺泄漏事故以及此后迟报等失控的应急,让这些光环更具讽刺意味。事实上,过去3年,该公司有6个季度曾因污染超标排放被山西省环保厅查处。然而,令人不解的是,面对家门口的“污染大户”,长治和潞城环保部门鲜有查处动作。
潞城市监管无力 长治有“庇护”之嫌
天脊集团,位于长治市东北的潞城东郊,其前身为山西化肥厂。天脊集团占据潞城市区半壁江山,小区、医院、宾馆、游泳馆等基础设施自成体系,然而这家给当地作出“巨大贡献”的化工企业几乎不在潞城市环保局的监管范围之内。
潞城市环保局负责人称,天脊集团的母公司为山西潞安集团,属山西省属国有企业。而潞城市作为长治市辖下的县级市,其环保部门在监管这样的省属企业时常感无力,“天脊他们自己有监测,自成体系,说白了我们地方上对人家管不着。”
王翠则在2005年至2011年担任潞城市环保局局长,她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表示,当地对天脊集团这样的大企业的监管能力十分有限,“我们既不收它的排污费,也没有处罚权,企业也不向我们上报材料”,由于“大门看管严格”,当地环保工作人员进厂都颇有难度,作为环保局长的王翠则也只是在配合长治市环保局工作时进去过。
王翠则称,潞城市环保局对天脊集团的监管仅限于“目测”,处理仅限于“通知”,“我们能做的就是看见烟囱冒的烟、下游水体不正常,就派人到企业外围了解,并电话通知企业采取措施,这些检查都不进厂。”
潞城市当地政府的态度则更为暧昧。去年12月24日,天脊集团两大转型项目开工奠基,潞城市四套班子领导悉数出席,市委书记唐立浩称天脊集团为潞城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,他表示潞城将进一步叫响“投资者是恩人、引资者是亲人、破坏发展环境者是罪人”的理念,将不遗余力地为天脊新开工的两大项目创造最优环境,提供最佳服务,使项目早建成、早投产、早见效。
潞城市监管无力,长治市则有“庇护”之嫌。记者多次要求就对天脊集团的日常监管采访长治市环保局,但对方均未予回应。苯胺泄漏事故发生后,长治市政府不仅听信肇事企业上报的虚假数据,而且做出“自行处理”结论。
2012年12月25日,山西临汾境内的中南铁路南吕梁山隧道发生爆炸,致8人遇难。事发后,项目经理未按规定向相关部门报告,造成严重瞒报事故。此次肇事企业系央企,同样不属于地方政府,事发后各级政府部门均未上报,直到有人网络举报后,才得以曝光。
对此,有专家认为,根据中国属地管理规定,虽然不同的行业领域属地管理的原则不太相同,但任何级别企业都应该自觉接受所在地政府的监管。两起事故充分暴露出基层政府在省级、中央企业在地方上的属地监管存在软肋。
8.5亿元监控系统失效 跨区域联动机制失灵
即便地方政府监管不力,山西省也并非无计可施,若“自动监控”正常,事故也难以瞒报5天。
公开资料显示,2008年3月,总投资8.5亿多元的全国第一个“监控合一”的省级污染源自动监控中心在山西建成并投入使用,天脊集团恰恰是山西省环保厅负责监管的自动监控企业之一。
“我还纳闷,山化(天脊集团)有在线监控系统,和省里是联网的,排出的苯胺颜色明显就不一样,联网正常的话,省里的监控室就应该看到啊,难道是系统没有工作?”王翠则对监控系统未能发现苯胺泄漏非常不解。
当肇事企业、当地政府以及监控系统均陷入“麻木”状态,一场殃及三省的水危机悄然生成。事发后,外界希望加大惩罚力度警醒肇事者。
1月9日,河北省邯郸市冬泳协会提起公益诉讼,向天脊集团索赔2000万元。这是泄漏事故发生后,第一起民间公益索赔。
事发后,邯郸市环保局总工程师侯日升对外表示,“按规定应启动联动机制,一旦有突发事故,上下游要及时通报,但这次下游没有接到通知。”
事实证明,此次事故中跨区域联动机制因迟报而失灵,下游城市如何拆除悬在头顶的“炸弹”仍属难题。